#2016DSE#中國語文#魏禧#吾廬記#吾廬記語譯
香港中學文憑試選用年份：2016
作者/編者：魏禧
篇名：吾廬記
出處：《魏叔子文集》卷十六(中華書局，2003年)
【題解】
本篇文章選自《魏叔子文集》卷十六，是魏禧為其弟魏禮的「吾廬」寫的居室記。文章立意清晰，借其弟魏禮(季子)的經歷，以「人各以得行其志為適」(人能實踐其志向便會感到滿足)作主題，表面意思非常清晰。
但文章的深層意思卻頗耐人尋味。文中提及其弟季子南至瓊海，北達燕地，甚至借債而遊歷天下，又經歷風災兵變，最後因厭倦遊歷而修築「吾廬」，實情是這麼簡單？其兄對弟弟花巨資遊歷天下大加讚賞，甚至引孔子語(應是孟子的話)「志士不忘在溝壑」讚賞其弟之所為，究竟有沒有深意？原來翻查史料，魏禮南北遊歷，並非為了獵奇探勝，而是組織反清活動，其兄魏禧一生誓不仕清，恥用清人年號(可參考魏禧另一篇經典《大鐵椎傳》)，其想法和弟弟相同。因此，「人各以得行其志」的「志」，並非一般志向那麼簡單，而是包含驅除韃虜，民族復興的遠大志向。魏季子把他的居室名為「吾廬」，其兄為他寫「吾廬記」，他們的志向不是昭然若揭嗎？
2016年中學文憑試選錄此文作考材，當中的題目當然沒有觸及以上的微言大義，但我們若把此文視作文學經典欣賞，把文章的深意逐層剖析，當另有一番體味。
【原文】
季子禮1，既倦於遊2，南極瓊海3，北抵燕4，於是作屋5於勺庭6之左肩，曰：「此真吾廬矣！」名曰吾廬。
廬於翠微址最高，群山宮7之，平疇崇田8，參錯9其下，目之所周10，大約數十里， 故視勺庭為勝11焉。於是高下其徑，折而三之12。松鳴於屋上，桃、李、梅、梨、梧桐、桂、辛夷13之華14，蔭於徑下，架曲直之木為檻15，堊塗16以蜃灰17，光耀林木。客曰：「陡絕之山
，取蔽風雨足矣。季子舉債而飾之，非也。」或18曰：「其少19乎！其將懷安20也。」
方21季子之南遊也，驅車瘴癩22之鄉23，蹈24不測之波，去25朋友，獨身無所事事26，而之27瓊海，至則颶風夜發屋28，臥星露之下。兵變者再，索人而殺之，金鐵29鳴於堂戶30， 屍交於衢31，流血溝瀆32。客或以聞諸家33。家人憂恐泣下，余談笑飲食自若也。及其北遊山東，方大飢，飢民十百為群，煮人肉而食。千里之地，草絕根，樹無青皮。家人聞之，益34憂恐，而季子竟35至燕。
客有讓36余者曰：「子之兄弟一身37矣，又唯子言之從。今季子好舉債38遊，往往無故衝39危難，冒險阻，而子不禁，何也？」余笑曰：「吾固40知季子之無死也。吾之視季子舉債冒險危而遊，與舉債而飾其廬，一41也。且夫42人各以得行其志為適43。 終身守閨門44之內，選耎45趦趄46，蓋井而觀47，腰舟而渡48，遇三尺之溝，則色變不敢跳越。若是者，吾不強之適49江湖。好極山川之奇，求朋友，攬風土50之變，視客死如家51，死亂如死病52，江湖之死如衽席53。若是者，吾不強使守其家。孔子曰：『志士不忘在溝壑54。』夫若是者，吾所不能而子弟55能之，其志且樂為之，而吾何暇禁？」 季子為余言，渡海時舟中人眩56怖不敢起，獨起視海中月，作《乘月渡海歌》一首；兵變，闔57而坐，作《海南道中詩》三十首。余乃笑吾幸58不憂恐泣下59也。
廬既成，易堂諸子60，自伯兄61而下皆有詩，四方之士聞者，咸62以詩來會，而余為之記。
據中華書局《魏叔子文集》卷十六
*紅字為2016年文憑試所問的字詞。
【注釋】
1. 季子禮：魏禮，字和公，號季子，作者之弟。
2. 遊：遊歷。
3. 南極瓊海：最南走到海南島的海域。極，動詞，走到盡頭。瓊海，今海南島一帶的海域。
4. 燕：今河北一帶，古代屬燕國。燕，粤音煙。
5. 作屋：建屋。
6. 勺庭：魏禧於翠微峰的堂號。
7. 宮：圍繞，作動詞用。
8. 平疇崇田：平原和高山上的田地。平疇，平原的田地。崇，高。
9. 參錯：參差不齊。錯，粤音戮(cok9)
10. 周：遍。
11. 勝：美好的、優美的。
12. 高下其徑，折而三之：順應地勢的高低，把小徑分成三段。折，斷，這裏是分的意思。
13. 夷：木名，亦稱木蘭。
14. 華：同「花」，讀亦作花。
15. 檻：欄杆，粤音艦。
16. 堊塗；用白粉塗飾。堊，白色的泥土，粤音惡。塗，塗飾。
17. 蜃灰：大蛤(貝殼一種)磨成的灰。
18. 或：有人。
19. 少：輕，這裏有衰頹、放鬆意志的意思。
20. 懷安：苟且安逸。
21. 方：當。
22. 瘴癩：因濕氣而引發的疾病。瘴，山林間的濕氣，粤音漲。癩，通「癘」，瘟疫，粤音例。
23. 鄉：地方。
24. 蹈：赴；投身。
25. 去：離開。
26. 無所事事：沒有特別的作為。
27. 之：到。
28. 發屋：揭去屋頂。
29. 金鐵：兵器。
30. 堂戶：皇侃《論語•疏》：「窗戶之外曰堂；窗戶之內曰室。」這裏指室內。
31. 衢：大道，粤音渠。
32. 溝瀆：溝渠。瀆，粤音讀。
33. 諸家：眾家。
34. 益：更加。
35. 竟：終於。
36. 讓：責備。
37. 一身：同出一身。指魏禧和季子一父母所出，關係非常密切。
38. 舉債：借錢。
39. 衝：冒。
40. 固：原來；一向。
41. 一：同一道理。
42. 且夫：承接詞，表示更進一步。夫，粤音乎。
43. 適：滿足、自得其樂。
44. 閨門：原指內室的門，這裏指家中。
45. 耎：退縮，粤音軟。
46. 趦趄：猶疑不前。趦同「趑」。粤音姿追。
47. 蓋井而觀：蓋上井蓋才敢觀望。
48. 腰舟而渡：腰間繫上浮水工具才敢渡河。腰舟，浮水工具，古人常挖空葫蘆作浮水的工具，《莊子•逍遙遊》：「今子有五石之瓠，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。」大樽即腰舟，用葫蘆弄成。
49. 適：到、往。
50. 風土：風俗人情。
51. 視客死如家：把死於外地和死於家中一樣看待。注意古人認為客死異鄉是大不幸的事。
52. 死亂如死病：把死於變亂和死於疾病一樣看待。古人認為病死是自然現象，死於變亂則屬不得善終，是悲慘的事。
53. 江湖之死如衽席：把死在荒野之中和死在床席間一樣看待。古人認為死於床上是合乎自然，死於荒野是不幸。江湖，荒野。衽席，床席。衽，粤音任。
54. 志士不忘在溝壑：語出《孟子•滕文公下》，這是孟子的話而非孔子所說，應是魏禧記述之誤，意指堅守原則的人不怕死無葬身之地被人棄屍山野。溝壑，山溝。壑，粤音確。
55. 子弟：編案：「子」疑為「予」之誤，「予」通「余」，我。「予弟」是我的弟弟(季子)。注意譯文仍從「子弟」翻譯，譯作「子弟們」。
56. 眩：雙眼昏花，粤音願。
57. 闔：閉門，粤音合。
58. 幸：幸好、幸虧。
59. 憂恐泣下：驚恐得流下眼淚。
60. 易堂諸子：易堂中的眾人。作者與魏祥、魏禮、李騰蛟、丘維屏、彭時空等人，在翠微峰建立學舍，共同講習論文，號「易堂」。
61. 伯兄：作者的兄長魏祥。
62. 咸：都。
【語譯】
我最小的兄弟魏禮(字季子)，已經對四方遊歷的生活感到厭倦：他(曾經)到南方海南島遊歷，北面則到河北一帶。回鄉後，建屋於勺庭的左角，說：「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！」便把它命名為「吾廬」。
吾廬在翠微峰上最高的位置，群山圍繞着它；高高低低的田地，參差不齊的在吾廬之下；極目四望，(視野)大約有幾十里，所以實在比勺庭幽美。他又順應地勢的高低，把小徑分折成三段。松聲迎風鳴於屋上，桃、李、梅、梨、梧桐、桂、辛夷這些花朵，掩映於徑下，用曲直不一的木條做欄杆，塗上白粉，它的光澤便閃爍在林木之間了。有人說：「築屋於陡峭的山上，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，季子卻借債來佈置，實在不值得。」也有人說：「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頹了吧，因而想過安逸的生活。」
當季子南遊的時候，驅車在瘴氣鬱結的地方行走，身冒不測的風險，遠離朋友，獨個兒無所作為，就此前往海南島。到了那裏，一夜之間，大風便將房屋吹毀，只得和星光露水一起露宿。遇上兩次兵變，亂兵搜尋到人就隨意殺害，刀劍之聲響徹室內，屍體堆積在大街上，鮮血流注於溝渠之中，(聽到消息後)家人擔心得流下眼淚，我卻像平日一樣談笑吃喝。後來他又北遊山東，恰巧逢到大荒年，災民成群結隊，煮吃人肉充饑。千里之內，連草根樹皮都吃盡了，家裏的人聽到後，更加害怕，可是季子竟然還能到達河北。
有人責備我說：「你和季子是同胞兄弟，他又事事都聽你的話，現在季子喜歡借債遠遊，常常受到意外的災難，你為甚麼不加阻止？」我笑着說：「我原知季子是不會死的呀！我看季子的借債冒險而遠遊，和他的借債佈置屋子，是同一樣道理；而且人以能實現自己志向而感到滿足。如果他只想畢生終老於內室之中，(遇上問題時)選擇退縮而猶疑不前；蓋上井蓋才敢看井，腰間繫上浮水工具才敢渡河；一見三尺寬的溝，立即大驚失色不敢跳越；像這樣的人，我決不會強使他到江湖上走動。(有些人)個性喜歡縱情於奇山異水，尋訪良朋好友，了解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，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裏，死在變亂中看作死於疾病，死在江湖間看作死在床席上；像這樣的人，我決不會強使他坐守在家裏。孔子說：『有原則的人不怕棄屍於荒野。』像這樣的行動，我自己雖然做不到而子弟們能做到，這是他們的志趣並樂在其中，我哪有餘暇去阻止呢？」季子還對我說過：渡海時，同船的人都被風浪顛簸得頭暈心驚、不敢起床，唯有他起而賞覽海上月色，還作了一首《乘月渡海歌》。兵變時，他也鎮定地閉門而坐，作了三十首《海南道中詩》。我聽了，便暗笑自己幸虧沒有(像家裏的人)驚恐得流下眼淚。
吾廬築成後，易堂中諸位先生，自我兄長以下每人都寫詩紀念，各地文士得知後，也都以詩篇來聚會，我就寫了這篇《吾廬記》。
文：二喬工作室(中文教育)編輯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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