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(1) 季子禮1，既倦於遊，南極瓊海2，北抵燕，於是作屋於勺庭3之左肩，曰：「此真吾廬矣！」 名曰吾廬。
(2) 廬於翠微址最高，群山宮之4，平疇崇田，參錯其下，目之所周，大約數十里， 故視勺庭為勝焉。於是高下其徑，折而三之。松鳴於屋上，桃、李、梅、梨、梧桐、桂、辛夷5之華，蔭於徑下，架曲直之木為檻，堊塗6以蜃灰７，光耀林木。客曰：「陡絕之山
，取蔽風雨足矣。季子舉債而飾之，非也。」或曰：「其少衰乎！其將懷安也。」
(3) 方季子之南遊也，驅車瘴癩８之鄉，蹈不測之波，去朋友，獨身無所事事，而之瓊海，至則颶風夜發屋９，臥星露之下。兵變者再，索人而殺之，金鐵鳴於堂戶， 屍交於衢１０，流血溝瀆１１。客或以聞諸家。家人憂恐泣下，余談笑飲食自若也。及其北遊山東，方大飢，飢民十百為群，煮人肉而食。千里之地，草絕根，樹無青皮。家人聞之，益憂恐，而季子竟至燕。
(4) 客有讓１２余者曰：「子之兄弟一身矣，又唯子言之從。今季子好舉債遊，往往無故衝危難，冒險阻，而子不禁，何也？」余笑曰：「吾固知季子之無死也。吾之視季子舉債冒險危而遊，與舉債而飾其廬，一也。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為適。
終身守閨門之內，選耎１３趑趄１４，蓋井而觀，腰舟而渡１５，遇三尺之溝，則色變不敢跳越。若是者，吾不強之適江湖。好極山川之奇，求朋友，攬風土之變，視客死如家，死亂如死病，江湖之死如衽席。若是者，吾不強使守其家。孔子曰：『志士不忘在溝壑。』夫若是者，吾所不能而予弟能之，其志且樂為之，而吾何暇禁？」
季子為余言，渡海時舟中人眩怖不敢起，獨起視海中月，作《乘月渡海歌》一首；兵變，闔１６而坐，作《海南道中詩》三十首。余乃笑吾幸不憂恐泣下也。
(5) 廬既成，易堂１７諸子，自伯兄１８而下皆有詩，四方之士聞者，咸以詩來會，而余為之記。
(5) 廬既成，易堂１７諸子，自伯兄１８而下皆有詩，四方之士聞者，咸以詩來會，而余為之記。
【註釋】
1. 季子禮：魏禮，字和公，號季子，作者之弟。
2. 瓊海：今海南島海域。
3. 勺庭：魏禧於翠微峰的堂號。
4. 宮之：圍繞著它。
5. 夷：木名，亦稱木蘭。
6. 堊塗；用白粉塗飾。
7. 蜃灰：大蛤磨成的灰。
8. 瘴癩：山林間的瘴氣。
9. 發屋：揭去屋頂，吹倒房屋。
10. 衢：大道。
11. 溝瀆：溝壑。
12. 讓：責備。
13. 耎：通「軟」，怯懦。
14. 趑趄：想前進卻又不敢，猶豫貌。
15. 腰舟而渡：腰間繫著葫蘆渡水，比喻過度小心。
16. 闔：閉門。
17. 易堂：作者與魏祥、魏禮，及李騰蛟、丘維屏、彭時空等人，在翠微峰建立學舍，共同講習論文，號易堂。
18. 伯兄：作者的大哥，指魏祥。
(1) （我的弟弟）魏季子禮，已經對四方遊歷的生活感到厭倦了：他曾經去到南面盡頭的海南島，北面則到過河北一帶。回鄉後，就在勺庭的左角，蓋了房子，說：「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！」就給這房子起了個名字，叫做「吾廬」。
(2) 吾廬建築在翠微峰的最高處，群山圍繞着它；高高低低的田地，縱橫交錯，不齊整地分佈在山下；四周範圍，眼睛能夠看見的大約有幾十里，環境比勺庭[更為]幽美。他又順應地勢，將小徑分折成三段。松聲迎風在屋頂上響著，桃樹、李樹、梅樹、梨樹、梧桐、桂樹、辛夷這些花朵，覆蓋著小路，架起了彎曲的、畢直的木條做欄杆，牆壁塗上了蚌殼灰粉，它的光澤便閃爍在林木之間了。有人說：「在這陡峭的山上蓋屋，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。季子卻要借錢來裝飾房屋，實在沒有必要啊。」也有人說：「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頹了吧，想過過安逸的生活啊。」
(3) 當季子走到南面蠻荒地區的時候，趕著車子在瘴氣毒熱鬱結的地方行走，乘著船艇在深不可測的風濤駭浪中冒險航行，遠離朋友，獨個兒甚麼事都不幹，就此前去海南島。甫到那裏，就遇到大颶風，一夜之間，將房屋吹毀，只得睡在星光露天底下。又碰到兩次兵變，兵士到處搜索屠殺，刀劍的聲音在門外響個不停，屍體堆積在大街上，鮮血流進到溝道中。有人把消息告訴了我家裡，家裡的人嚇得哭了，我還像平日一樣談笑吃喝哩。(一點兒也不替他擔心。)後來他又向北到了山東，那裡正鬧著大饑荒，災民十來個、百來個的成群結隊，煮吃人肉充饑。方圓千里的地方，連草根樹皮都食盡了，家裡的人聽到後，更加擔心害怕。可是季子竟然平平安安地到了河北。
(4) 有人責備我說：「您和季子是同胞兄弟，他又事事都聽您的話，現在季子喜歡借債遠遊，常常無緣無故地頂著危難，冒著險阻到處奔走，您為什麼不加阻止呢？」我笑着說：「我原先就知道季子是不會死的呀！在我看來，季子的借債冒險遠遊，和他的借債裝修屋子，是一樣道理的啊。而且人人都把能夠實現自己的志願，看作適意的事情。一個一輩子守在家門之內的人，連走一步路也瞻前顧後、似進非進；蓋上了井蓋才敢俯身看井，腰間繫著葫蘆才敢泅水；一見三尺寬的溝渠，立即大驚失色，不敢跳越；像這樣的人，我決不會強使他到江湖闖蕩。反之，如果喜歡縱情在奇異的山水景色，尋訪良朋好友，採集了解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，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裡，死在變亂中看作死於疾病，死在江湖間看作死在床席上一樣；像這樣的人，我決不會勉強他坐守在家裡。孔子說：『有志氣的人，即使是死在山溝裡，也不以為恨。』像這樣的精神行為，我自己雖然做不到，而子弟們卻能做到，並且正是出於他們的志趣並樂於去做，我連贊成都來不及，哪還有功夫去阻止呢？」季子還對我說過：渡海時，同船的人都被風浪顛簸得頭暈心驚、不敢起床站立，只有他能獨自起身，觀賞海上月色，還作了一首《乘月渡海歌》。兵變時，他也鎮定地閉門而坐，作了三十首《海南道中詩》。聽了這些，我便暗笑自己幸虧沒有像家裡人那樣嚇得哭泣了。
(5) 吾廬蓋好了後，易堂中諸位先生，從我兄長以下每人都寫詩紀念，各地文士知道這個消息後，也都作了詩，齊來聚會，我就寫了這篇《吾廬記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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