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前言】
不經不覺,楊利成老師離開大家已有二年多。楊老師擔任「二喬工作室」顧問多年,他不像某些機構的掛名顧問,而是身體力行,對我們多所提點,匡正謬誤,閒來亦為我們撰寫篇章以饗後學。可惜二喬編輯部往往以太深奧不合中學生閱讀為由,每把文章束之高閣。
良師遠去,方知我們當初的決定甚為不當,如今我們重新整理楊老師的文字以供大眾瀏覽,希望能對後學有所裨益。從文章中可見老師治學之嚴,下筆之縝密。
楊老師的教誨與點撥,吾等永誌不忘。最後,謹以此系列的文章永懷老師的大德。
蘇氏父子的「同題寫作」:六國論
同題寫作,最能考驗和評核考生對「事物的批判能力」和「文詞的表達能力」;所以,歷來考試都採用「同題寫作」的形式。如何在這競爭形式中脫穎而出,就成為考生最關注的命題。
宋代科舉考「策論」,蘇洵是刻意地培養兩個兒子──軾、轍,寫好文章,可以考試成功。所以,就用了「同題寫作」,訓練軾、轍的寫作技術;就是這篇《六國論》了。三蘇父子,都是宋代的散文家,這次難得的「同題寫作」,就成為很好的教材。我們可以從三篇文章的落想、文思的推衍、文詞的表達,以至評鑑者的喜好,掌握考試寫作的竅門。
首先,閱讀蘇軾和蘇轍的《六國論》。
(一)蘇軾《六國論》
春秋之末,至於戰國,諸侯卿相皆爭養士。自謀夫說客、談天雕龍、堅白同異之流,下至擊劍摃鼎、雞鳴狗盜之徒,莫不賓禮,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,何可勝數。
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;魏無忌,齊田文,趙勝、黃歇、呂不韋,皆有客三千人;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,齊稷下談者亦千人;魏文侯、燕昭王、太子丹,皆致客無數。下至秦、漢之間,張耳、陳餘號多士,賓客廝養皆天下豪傑,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。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,度其餘,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。此皆姦民蠹國者,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?蘇子曰: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。國之有姦也,猶鳥獸之有鷙猛,昆蟲之有毒螫也。區處條理,使各安其處,則有之矣;鋤而盡去之,則無是道也。
吾考之世變,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,蓋出於此,不可以不察也。夫智、勇、辨、力,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者也,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,皆役人以自養者也,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。此四者不失職,則民靖矣。四者雖異,先王因俗設法,使出於一。三代以上出於學,戰國至秦出於客,漢以後出於郡縣吏,魏、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,隋、唐至今出於科舉,雖不盡然,取其多者論之。
六國之君虐用其民,不減始皇、二世,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,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養之,不失職也。其力耕以奉上,皆椎魯無能為者,雖欲怨叛,而莫為之先,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。始皇初欲逐客,因李斯之言而止。既併天下,則以客為無用,於是任法而不任人,謂民可以恃法而治,謂吏不必才取,能守吾法而已。故墮名城,殺豪傑,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。向之食於四公子、呂不韋之徒者,皆安歸哉?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於布褐乎?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?秦之亂雖成於二世,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,有以處之,使不失職,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。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飢渴之,不知其將噬人,世以始皇為智,吾不信也。
楚、漢之禍,生民盡矣,豪傑宜無幾,而代相陳豨、車千乘,蕭、曹為政,莫之禁也。至文、景、武之世,法令至密,然吳王濞、淮南、梁王、魏其、武安之流,皆爭致賓客,世主不問也。豈懲秦之禍,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,故少寬之,使得或出於此也耶?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,曰:「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也。」嗚呼,此豈秦、漢之所及也哉!
(二)蘇轍《六國論》
愚讀六國世家,竊怪天下之諸侯,以五倍之地,十倍之衆,發憤西向,以攻山西千里之秦,而不免於滅亡,常為之深思遠慮,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。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,慮患之疎,而見利之淺,且不知天下之勢也。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,不在齊、楚、燕、趙也,而在韓、魏之郊;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,不在齊、楚、燕、趙也,而在韓、魏之野。秦之有韓、魏,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。韓、魏塞秦之衝,而蔽山東之諸侯,故夫天下之所重者,莫如韓、魏也。
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,商鞅用於秦而收魏,昭王未得韓、魏之心,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,而范雎以為憂。然則秦之所忌者,可以見矣。秦之用兵於燕、趙,秦之危事也。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,燕、趙拒之於前,而韓、魏乘之於後,此危道也。而秦之攻燕、趙,未嘗有韓、魏之憂,則韓、魏之附秦故也。夫韓、魏諸侯之障,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閒,此豈知天下之勢邪?委區區之韓、魏,以當強虎狼之秦,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?韓、魏折而入於秦,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,而使天下徧受其禍。
夫韓、魏不能獨當秦,而天下之諸侯,藉之以蔽其西,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。秦人不敢逾韓、魏以窺齊、楚、燕、趙之國,而齊、楚、燕、趙之國,因得以自完於其閒矣。以四無事之國,佐當寇之韓、魏,使韓、魏無東顧之憂,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。以二國委秦,而四國休息於內,以陰助其急,若此,可以應夫無窮。彼秦者,將何為哉?不知出此,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,背盟敗約,以自相屠滅,秦兵未出,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。至使秦人得伺其隙,以取其國,可不悲哉!
《六國論》是所謂「史論」的題目。希望透過史事的論述,評定作者的眼光識力。是考試常設的命題方式。
蘇軾的《六國論》,針對六國久存而秦速亡,作對比分析;強調「士」的作用。蘇軾認為,六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,是久存的原因。只要「養士」,國家就可以長治久安了。
蘇轍的《六國論》,針對六國滅亡的史實,指出六國破滅的原因,是不能團結一致,認清最大的敵人,共同抗秦;反是各懷鬼胎,互相侵佔。滅國是咎由自取的。
蘇軾和蘇轍的《六國論》,都有不同的立場和落想。蘇轍是就事論事,簡單易明,是「小題小做」的寫法。蘇軾的文章,很有野心;是藉此題目,建構一個治世藍圖;是「小題大做」的寫法。當然,「小題大做」的文章,是極吸引的;但是,要達到良好的效果,作者需具備豐富的學識、獨到的眼光、犀利的詞鋒,還有橫溢的天才。否則,徒然好作高論,駕馭不了,就會畫虎不成反類犬了。考試寫作,還是平實點兒好,不要好大喜功,以致陰溝裏翻船啊!
「小題小做」的文章,是否就不能拿到好成績呢?蘇洵就做了很好的示範。
蘇洵的《六國論》,也是說六國破滅的原因,是不能團結一致,共同抗秦。主題與蘇轍相同。
蘇洵與蘇轍不同的地方,就在「立意」。蘇洵《六國論》的主題,不是就事論事,而是借題發揮。蘇洵的寫作目的,不在於總結六國滅亡的教訓,而在於警惕當朝者,切勿蹈六國滅亡的覆轍。「借古喻今」,這是蘇洵《六國論》出奇制勝的地方。
文章是否受到讚賞,有時也很吊詭。實話實說,本來就是說話寫作的正途;但強詞詭辯,有時卻使人擊節讚賞。這就要知道如何把握評審者的心理狀態了。從歷史情況看,六國滅亡的原因,是「合縱」與「連橫」的政治路線不同的結果,並不是「賂秦」。「賂秦」,也是蘇洵鑄造出來的新詞。蘇洵對歷史的發展,並非不知,他也承認:「以賂秦之地,封天下之謀臣;以事秦之心,禮天下之奇才,並力西向,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嚥也。」然而,作者意不在此,而是點明「賂秦」是六國滅亡的原因,以此警惕當朝者,不要「賄賂」契丹、西夏,以謀求旦夕之安。一定要用武力,一定要抵抗到底。明代何仲默(編案:明代學者何景明)說:「老泉(編案:蘇洵的號)論六國賂秦,其實借論宋賂契丹之事,而卒以此亡,可謂深謀先見之識矣。」就深中本文肯要了。
宋太祖以唐朝藩鎮割據,尾大不掉,以至滅亡。就用「虛外實內」的政策,削弱邊關的實力,調集重兵駐守京城。邊關的空虛,遼國就乘虛而入,屢犯邊境。宋太宗曾兩次派兵擊遼,均失敗而回,後來兩次進攻幽州,企圖奪回幽雲十六州,又遭敗績。真宗景德元年(1004),遼大兵壓境,直逼澶州城下(今河南濮陽),威脅汴京。於是,宋與遼簽定了「澶淵之盟」,答應向遼輸歲幣銀十萬兩,絹二十萬匹。到了仁宗慶曆二年(1042),遼再次要脅,宋只得增加幣銀十萬兩,絹十萬匹。第二年(1043),西夏來犯,又是賜歲幣銀十萬兩,絹十萬匹,茶三萬斤。國庫遂空。蘇洵借古喻今,縱橫恣肆,痛陳利弊,對當朝者規勸,冀能改弦易轍,與外敵戰爭。果然不幸而言中:就在蘇洵死後六十年,發生了「靖康之難」(1126),宋朝重蹈了六國的覆轍,徽、欽二帝被俘,宋為金所亡。
蘇洵的議論,亦是當時士大夫的共同意願,而不為當朝者認同。所以,蘇洵文章,能切合潮流論點,就能受到大力激賞。實說實話,就事論事的蘇轍文章,就被掩蓋下去。至於蘇軾,議論閎恣,是大文章,只是重文輕武,國家「養士」,已成國策,說起來就不夠駭人聽聞了。因此,三蘇文章,各擅勝場;而蘇洵獨能取譽於當時,是蘇洵完全掌握到考試的遊戲規則,而為兩兒做了一次示範啊!
案:文章標題為二喬工作室所加。文字由本工作室編輯,如有錯漏責任在本工作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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